范雨素的背後不是余秀華 而是千萬個王彩玲

加拿大都市网

SOURCE来源:凤凰网

范雨素

在余秀華通過詩歌變為中國的一種社會現象後,育兒嫂范雨素的非虛構文學作品《我是范雨素》火了。被捲入刷屏狂潮的讀者們興緻勃勃地臆測:范雨素是下一個余秀華嗎?

對余秀華和范雨素的消費,卻是一種借他者檢視自身的「異域風情」,即已經被城市化和現代知識體系馴化的人群,在城市和現代化帶來的靈感、源泉枯竭後,一方面從國外文化中找到新動力,一方面間歇性的回到自己的鄉土。

范雨素是不是下一個余秀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消費的盛宴過後,我們能不能真的去關注她背後千千萬萬個王彩玲,以及廣袤鄉野上更多無力發聲的群體。

在余秀華通過詩歌變為中國的一種社會現象後,4月24日,《界面》旗下的非虛構欄目《正午》推出《我是范雨素》一文,短短一天內十萬加,迅速刷屏朋友圈,出現了余秀華詩歌剛出現在互聯網時類似的現象級討論和傳播。

雖然手機這種閱讀方式,並不能以完美的閱讀體驗呈現這篇文章豐富的社會意涵,但由於作者的「底層」身份、超過一般寫作者的行文水平、「像位人類學家,寫下村莊的、家族裡的、北京城郊的、高檔社區生活的故事,寫下對命運和尊嚴的想法。」足以突破了存在或矯揉造作、或空洞乏力、或精神分裂、或偽非虛構的公關文等問題的中文社會紀實寫作。

若用一個詞概括何為成為現象的根源,那就是「野生」。生自鄉野,成長自鄉野的范雨素,用野趣的、有荒野穿透力的文字,記錄了一個有美好記憶的鄉土和被城市化撕裂的鄉土與社群,並打動了對中國當下社會有類似體驗和共鳴、又一次觸發了集體記憶中的「懷鄉」情緒。無論是文章還是她本人,都值得觀察和討論。

非虛構知識生產的「發現者」和「讀者」 

首先要問是誰在發現范雨素?這要從附加在范雨素背後的「非虛構寫作」這套知識生產體系來看問題。根據《正午》的記者手記,人類學出生的專欄作家淡豹在皮村採訪范雨素過程中發現其文風的獨特性,和郭玉潔共同編輯後,才成就了今天公眾在互聯網上看到的范雨素。

正午的記者和專欄作家們,擅長於非虛構的「故事」。這種既古老又新穎的知識生產工具,它得以那那些在激烈的、粗暴的正式評論和社交媒體評論,或者在枯燥的、八股的學術論文和研討會中,無法呈現的關於「人」的敘事。

非虛構並不像人類學和社會學那樣是西方舶來品,是中國文學,這個文化遺產寶庫,結合不同的知識生產行業,經過上一代的「報告文學」、「特稿」、「深度報道」、「調查報道」等不同形式的變體後,加入了更專業和精緻的寫作工具。

《紐約客》原駐華記者何偉

在中國,在《紐約客》原駐華記者何偉、歐逸文以《紐約客》的風格形成的對中國的非虛構寫作,為新一代記者和文人進行該領域的知識生產提供了範本。當然,更早的時候,被《正午》總編謝丁奉為寫作聖經的《一個戰時的審美主義者》,也是一批熱愛非虛構的記者和文人的楷模。

中國自己的非虛構媒介,以筆者有限的觀察,稍微傳統些的,有《南方人物周刊》、《新京報》以及《每日人物》等;稍微新秀一些的,有《讀庫》、《正午》、《人間》和《一個》等。尤其是《讀庫》和《正午》,越出媒體界之外,獲得了人文社科界的尊敬,並作為題材進行學術討論。在短視頻領域,《活着》、《梨視頻》、VICE以及新出現的《國中趣情》,都或多或少的採取了類似的生產方式。

說到底,這是圈子和社群。這種生產方式本身是不是精英敘事,或者有一天會不會變成和體制內精英一樣的階層,仍未可知。但目前來說,這是一種更新穎和平權的話語方式。

為非虛構買單的,更多是年輕朝氣的90後讀者和自由作者,他們從互聯網而不是教科書中獲得了完全「野生」的知識和文本,尤其是《紐約客》以及上述這些媒介的文本,成為他們眼中講人性、談人文的新聞和「社會事實」,編讀更靈活的互動形式,使他們和媒介共同成為非虛構寫作的圈子和社群,成為一種生態。

被新的社會分層拋棄的「失落的一代」

要理解范雨素,還要從判斷是否存在一個群體來看。青少年時期是在八九十年代、受益於當時社會文學百花齊放、社科百家爭鳴,以及官方通過文化站、群藝館等進行文化普及、曾經是理想主義的鄉鎮青年,是有大量的人存在的。除了余秀華、范雨素以及她的大哥哥的軌跡,可以作為文學青年來說明外,顧長衛《立春》中的角色,也生動描述了這一個群體的普遍生態。

電影《立春》王彩玲人物劇照

蔣雯麗飾演的大齡音樂女教師王彩玲,相貌丑,因為卻有一副唱歌劇的好嗓子,相當清高,她不甘像小城市民一樣過平庸世俗生活的她,夢想是把歌劇唱到巴黎歌劇院。電影雖然從其和鋼鐵廠工人以及到想到北京讀美院的關係展開,但整個劇情就是一個鬱郁不得志的鄉鎮文藝女青年的失意軌跡。

而從小熱愛芭蕾、卻被鄰里街坊認為是同性戀而被排斥的胡老師,最後用在女廁所猥褻婦女被公安抓進派出所,來消除小城市居民對他的歧視。而高貝貝,以自稱身患癌症去日無多的謊言,欺騙王彩玲,獲得王的精心栽培和疏通獲得「成功」。

王彩玲說:「寧嘗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這和范雨素的「曾經的我很膨脹」、「我自己為自己自豪。」「在十二歲那年的暑假,我不辭而別,南下去看大世界了。」 這說明了這些曾經有過的獨立和個體,但最終的現實相似,王彩鈴沒到巴黎,也沒去成北京,最後成為賣豬肉的屠婦、收養女兒,和世俗和解。范放棄在老家做民辦教師,到了北京,住住在東五環外金盞鄉皮村,成為農民工月嫂,業餘給工友辦文學雜誌。

這些人,若以社會學的方式來看,其並不能算嚴格意義上完全的底層,他們至少在某個時段是「地方知識文化的精英」,在舊的、獨立的地方秩序被打破後,北上廣以及各省省會成為人才、文化以及知識生產的巨大磁場,把那些本來以縣、小鎮尺度進行區隔的人文社群全部打散,再加上高考以及精英大學成為新的社會分層工具後,這批人成為法國漢學家潘鳴嘯比喻中國知青所用的「失落的一代」。

雖然在這種新的分層機制下, 「底層」的范雨素並不是想像中的那種土氣、沒有文化的農家婦女和農民工,雖然她說「寫作是個天賦活,這是老天爺賞飯吃」,但她這篇文章中的文學手法,以及描述她和家人對文學的熱情,以及在北京潘家園淘書的經歷,都說明她更像是《立春》各角色的軌跡,只不過結果各不相同罷了。

范雨素在皮村朗誦作品

挑戰傳統精英敘事:「問題在城市,答案在鄉野」

除了開始提到的突破外,范雨素若作為符號意義,則是以這種野生,或者說是民間敘事,打破了一直被官方控制、以體制進行馴化的精英話語體系。這種傳統精英掌控的民間敘事,主要通過主流鄉土文學、傳記文學以及人文社科等形態表現,由官方圈養或者收編的「大作家」、記者、大學和研究所的人文社科學者,他們接受了精英教育、有體面的社會地位和相對較高的收入,主導了對民間敘事和社會問題的敘事。

互聯網的魔幻文學等網絡文學,打破了這種既有的官方文學壟斷後,這種現象正在擴張到新聞領域,以文學形式生成的社會現實問題和個人成長史,一方面是生動活潑感人,一方面是真實,以這兩個點,從非主流走向主流,變成新的大眾傳播形式。

生動和真實是互為一體的,但真正的價值是「真實」,尤其是中國的真實。但為何是中國的真實如此打動人和吸引人?因為我們的政治和經濟超常規的發展和變革,以及體制困境帶來了整個社會的分裂和撕裂,以及對人在認知層面造成的動蕩,足夠「魔幻現實主義」。

造成魔幻現實主義、分裂和撕裂的眾多要素中,又以城鄉空間二元物理和社會隔離對社會的影響最根本。由於片面地以城市化和附屬的教育進行西化——西方的現代化,造成中國城鄉的隔離,即使在制度上已經逐漸在彌合,但對社會造成的影響或許要幾代以後才能修復。這種隔離,常見的兩個社會符號是「鄉土」和「異域風情」。

西方的在經過幾百年的現代化和城市化後,很少再有和中國「農村」這樣,能保持獨特文化社群和歷史記憶的鄉土,「宗教」是他們的鄉土。我們以法國為例,天主教文化衍生出的社會變革、人道主義不斷重新被敘事。而中國的鄉土雖然不是宗教,而是包含了宗族、土地等更廣闊的歷史與記憶呈現,能夠為這種思鄉帶來更多新鮮的呈現。

以文化本體論中的他者想像和回視,形成的「異域風情」,在歐洲,尤其是法國,出現過多輪類似於余秀華和范雨素的文學藝術和人文社科現象。在其本國的文學藝術家以及知識分子,在一定時間內,題材和寫作的源泉枯竭後,轉向於本文化之外的異域,尤其是殖民地或者其感興趣的欠發達國家的文化,尋求創新的動力。以中國為例,雲南、廣西的少民以及去中國化的台灣,走出的作家和鄉土藝術家、導演、音樂家,通過合適的編輯或記者的發掘,在合適的時機點引起轟動後,改編成各類題材,並形成了從屬於法國文化中「印度支那」和「中華」想像的文化。印度支那和中華的異域風情,杜拉斯的作品、西海固的馬燕形象、電影《情人》、《印度支那》、《點石成金》,都是不同時期的代表。

而人文社科中,尤其是人類學和民族學,這種文化知識生產更為常見。法國從開始大規模殖民的19世紀到結束殖民的1960年代,以及至今還存續影響的「後殖民」時代,一方面由於對海外社會現實與問題了解的需要,人類學和民族學成為政府和學界的工具,開展國際關係和學術研究,一方面由於人類學和民族學能捕捉並發掘出很多類似於余秀華、范雨素等的現象題材,兩個學科的學者,或者自由通過其他身份,或通過其他導演、記者、作家以及藝術家等各界合作,使得題材走出學術,成為紀錄片、非虛構、敘事、小說或者藝術作品。比如愛好影視的民族學家讓·互什拍的西非多貢人,最終使其成為影視人類學的開山大師。

皮村的打工文藝博物館

我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消費余秀華和范雨素,和這種借他者檢視自身的「異域風情」,在社會邏輯上類似,即已經被城市化和現代知識體系馴化的人群,在城市和現代化帶來的靈感、源泉枯竭後,一方面從國外文化中找到新動力,一方面間歇性的回到自己的鄉土。

但由於我們目前社會的獨立性和主體性,由於社會發展階段的原因,仍未像英美法那樣,以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為主體,源源不斷從自身的宗教與歷史,或者全球化體系中的各個文化,形成一套的文化輸送體系。因而,中國當下互聯網中文寫作對異域的尋找,是一種被動的過程,「鄉土」成了即是本國文化和歷史內在的、思鄉情節的、對農村的「鄉土」,也成了對外國文化吸收過程中的異域風情,混構成了現階段中國的「鄉土」和「異域風情」綜合想像,也就是「問題在城市,答案在鄉野」。

紫金牽為范雨素,范雨素對突然爆紅極不適應,對來自城市媒體的追捧已不堪其擾

范雨素成名了,她可能不再會卑微、孤獨,十萬字的書稿,或者,若有持續的生產力,稿酬足以讓她體面的過一生。但是,只要上面的問題存在,范雨素不會是最後一個,說不定哪天會再發掘出「劉碧倩」。而在消費的盛宴過後,我們能不能積少成多,借這些討論,多關注她背後整個群體的社會問題,這才有意義。

作者簡介

陳振鐸

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社會學博士生

杭州師範大學錢江學院教師

本文轉載自鳳凰網文化原創欄目《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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