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殺魚弟」喝農藥自殺背後 看不到改變命運的希望

加拿大都市网

2010年,一位網友上傳了孟凡森嫻熟殺魚、眼神犀利的照片,「殺魚弟」走紅網絡。 圖 / 網絡

也許網紅「殺魚弟」的誕生曾是個轉折,但最終也沒有激起什麼水花。那塊紅色的「殺魚弟」店面招牌,是菜場給做的。殺魚弟再次輟學,最擅長的還是殺魚。生意沒什麼好轉,水產店的生活依舊緊張、重複而枯燥。直到一次跟父親的口角後,他喝下百草枯,打破了長久的壓抑狀態。

如果為孟凡森拍攝一部類似《人生七年》的紀錄片,第一個鏡頭可能是2011年的冬天,10歲的小男孩,在蘇州髒亂的菜市場一隅,赤着手,嫻熟地把客人購買的黑魚拍死、稱重、刮鱗、挖膽、裝袋,一氣呵成。

此時距離他被路人拍下,成為網紅「殺魚弟」已經過去1年。成名是因為他小小年紀就在家幫忙幹活,殺魚手法熟練,眼神還很犀利。他隨後回到學校上課,但常在家裡的水產店幫忙,下面還有1個弟弟,3個妹妹。無論是在父母還是當時前去採訪的記者口中,他都不算是個乖巧的孩子,「淘氣,喜歡打架,沒有辦法專心在學校學習」。

7年後的鏡頭來到了濟南齊魯醫院的輸液室,這裡可能比菜市場還要吵鬧,床擠着床。孟凡森躺在病床上,打着點滴。17歲的大小夥子,皮膚黑黝,身材壯得很。但他沒什麼精神,大部分時間裏都蜷着身子閉目養神,嗓子太難受了,總需要支起身子,吐在床頭的塑料袋裡——本來也沒吃太多東西。

「殺魚弟」孟凡森躺在齊魯醫院輸液室的病床上 圖 / 荊欣雨

9天前,搭配着水和冰紅茶,他喝了30-40ml的百草枯原液,一種毒性很大的農藥。不遠處的家屬休息區里,他的父親孟東正大聲與新入住的病人家屬說著兒子的住院緣由——孩子在吃了一碗下了5個雞蛋的炒麵後,與他因為賣魚的事兒大吵一架,在家後面的倉庫喝了農藥,被他騎着電動車「嗖嗖」地送去了醫院。

從醫生口中得知兒子情況已基本穩定的消息之後,這位父親放鬆了起來。在漫長的陪護之夜裡,他逐漸願意與來訪者分享自己的事情。在那之前,他總希望我 「快點回去睡覺」,要麼就是大聲感嘆,「我兒子17歲了,要結婚了,你們這麼寫出去以後還怎麼找媳婦兒啊?」或者「等他平安出院了,你們再來迎接他」。

穿着5天沒換的黑色T恤和綠色短褲,孟東盤腿坐在地上,開始細數兒子從小到大的「劣跡」,提到上小學時在班上的成績,他脫口而出,「都是倒數的」;被問到為什麼初中只念了一個學期?「你去問他自己」,他指指床上閉着眼睛、拒絕交流的孟凡森。

終於,病床上傳來了一聲微弱的嘆息。

濟南輸液室的日與夜

在孟凡森的病床周圍轉轉,會發現如果不是頂着曾經「殺魚弟」的名號,他的經歷在這個病房裡顯得不值得大驚小怪。旁邊床的長臉少年,總是一臉冷漠地望着周圍的一切,胸前隱隱透出紋身,他吃了老鼠藥;對面床的少女,來自新疆,喝了百草枯,因為服用時沾到了嘴部皮膚,不得不終日戴着一個潛水呼吸器樣的器具;來自安徽阜陽的中年男子醉酒後飲下百草枯,「你說他自己喝了酒,我們找誰能負責?」他的弟弟感嘆;樓上的急救室里,昨夜又送來兩例喝百草枯中毒的患者。

與他們的家屬交流,你總會不由自主地問出一個似乎愚蠢而且沒有答案的問題:「為什麼?」在以治療中毒,尤其是百草枯中毒聞名的齊魯醫院中毒與職業病科,每年有400到600例像孟凡森一樣的患者,醫生已懂得避開這個問題,而是更多地囑咐,「回去後不要再喝了。」

若要問孟凡森為什麼喝葯?事情的經過是,孟凡森為了100多斤魚,每斤2角錢,總共20多塊錢,而下喝了讓自己鬼門關走一遭的百草枯。父親與隔壁水產的主人講好,轉讓100多斤魚,事先談好了11.3元/斤的價格,而平日的價格是11.5元/斤,兒子不知道,跟人家結賬時糾纏起來。父母知道後,斥責他為何私自與人家結賬,兒子感到委屈,雙方大吵一架,然後兒子就喝了那瓶1個月前就買好的百草枯。

孟凡森家的水產店面 圖 / 荊欣雨

在這個擁有6個孩子的家庭里,爭吵是常態。母親王凡提到跟丈夫經常吵架,「孩子多,事情又多,我們倆一吵架,情緒一低落,也不問小孩一天吃一頓飯還是兩頓飯,事情又多,又煩。」 孟東的左臉上有一道10厘米的鋼筆跡粗細的疤痕,對此,他滿不在乎地表示,「2個月前我老婆搞的」,就拒絕透露更多了。

孟凡森終日躺在床上,極少開口說話,時常顯得非常難為情。他的慘狀每天被前來採訪的記者和好奇的路人觀看着:無法換衣服,無法洗澡,隨時嘔吐,和關於自己人生那些大聲的談論。

錢快花光了。在蘇州搶救花了快5萬塊,打120救護車轉院花了8000塊,來這兒後的2萬塊積蓄也很快要花光,接下來每天還有將近1萬塊的開銷。夫妻倆沒訂賓館,也沒處洗澡,每天睡在醫院的地板上。

每次護士前來巡視時,來自臨沂農村的王凡都略顯無措,搬離上一個病房讓她丟失了一盒價值400塊的葯,12粒。她只能再去開,拿到葯後,她指着藥盒上的名字,問我,這是進口葯吧?我告訴她,這是杭州一家製藥公司生產的,她嘆了口氣,不明白為什麼要賣上400塊錢。

這個嘀咕持續到了喂葯的時候,緊接着我聽到了那天孟凡森說的第一句話:「我不能要吃藥吃好幾年把家裡的錢都吃光了吧?」

他還跟人說,後悔喝葯。

孟東喜歡坐在一旁,拿着手機搜索報道自己家庭的新聞。他說兒子要是有個快手賬號,一定有不少粉絲,但「他實在太不會說話了」。一天上午,他搜到一條新聞,說「殺魚弟」已經進入治療階段的尿毒症期,便大聲嚷起來,說這是瞎寫,「尿毒症啊?那不是要死了嗎?醫生真的說過嗎?」

事實上,尿毒症期是百草枯中毒後,腎功能受損的一個階段,與尿毒症不同,也有完全治癒的可能。前一天晚上,孟東沒吃飯,干喝了一瓶啤酒。他脾氣不好,早些年也跟人打架,也打過孩子,但他試圖澄清傳聞——沒打到眼球脫落過,那是孩子放鞭炮時意外受了傷。此時此刻,他盤坐在椅子上,不停撓着跟兒子一樣黝黑的腿,「尿毒症」三個字讓他慌亂起來。

在醫學上,肺是百草枯中毒損傷的主要靶器官之一,它同時還會造成嚴重的肝腎損害。孟凡森的主治醫師菅向東告訴每日人物,病人現在正處於服毒後15天的觀察期,肺和腎臟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害,如果治療得當,可能會完全痊癒,也可能會隨時出現生命危險。菅向東否認了喝了百草枯必死的觀念,並透露6年間,診室中毒病人的平均治癒率是61.8%。

清晨往往是輸液室最繁忙嘈雜的時候,午後的病床歸於寂靜,晚上又熱鬧起來。那些冷着臉的年輕人偶爾會與守在病床邊的家長們打趣幾句。孟凡森極少與父母聊天,父親喜歡在跟記者的聊天中揶揄他,「上學的時候是校霸,學習不好,精力都在皮上了。十四五歲的時候自己去紋身了,人家紋身都用麻藥,他不用的,沒有錢,就挺着,回來整個胸前都腫起來了;他就喜歡香港那個古惑仔,陳小春,還有上海灘,許文強,要麼看殭屍,女朋友也找不着。」

孟凡森躺在床上聽着,不再有反應了。孟東問起來訪者的學歷,然後回想起自己最早在蘇州賣菜的那片區域,「什麼南京大學,蘇州大學,好多大學生」 。他對兒子的描述中,混雜着抱怨、嫌棄、打趣和一點點的惺惺相惜——他的胳膊上,也有個若隱若現的紋身,父子的手腳都一致地腫大,這是常年從事水產工作的證明。王凡則大多數時候跑來跑去,取葯,交費,喂兒子吃飯,她說,沒想到教育(孩子)這麼難,「就覺得給他吃飽就好」。

為了孩子的病,這對夫妻停止了吵架,暫時地站在了一起,看起來,他們當中沒有太弱勢的一方。此刻他們都因缺乏睡眠而極度疲憊,家裡的生意停滯了,還有5個孩子拜託家裡的老人帶着。這對夫妻都只有36歲。

蘇州的無望生活

孟凡森5歲時,初中學歷的孟東夫妻倆從山東臨沂老家到蘇州打工,賣菜、搬運、捕魚都干過,最後選定了開水產店。

他們是同學,自由結合。老家的青壯年差不多都走光了,種一年兩季的小麥實在維持不了生活。孟東曾發誓,「混不好,永遠不回山東」。他初中班裡有40個人,他混得倒數,「我不打牌,不吸毒,做生意賺不到錢,我小孩太多了」。

相比較其他親戚,他們的孩子確實多。王凡說,後幾個孩子都是「意外」,懷上了又捨不得打掉,「大腦一根筋,沒想開」。在蘇州相城區的家裡,王凡的母親,70歲的老太太給出另一個解釋,「自己父親是獨生子,就想多生孩子,生很多,好幫家裡幹活」。

水產店的生活緊張、重複而枯燥。午夜12點,孟東開着貨車去進貨,凌晨三四點王凡起床了,開始準備出攤,孩子們起床後,隨便吃口早點,5個孩子一塊兒坐1個半小時的公交車去上學,留下孟凡森待在家裡幫忙。他最擅長的還是殺魚,隨着年紀和力氣的增長,現在已經殺得比母親還快了。

下午5點到晚上九十點睡覺前的數個小時,是王凡能給予6個孩子的最多時間,平均到每個人身上不到1個小時。如果不幸夫妻倆吵了架,那一切就會變得更糟糕,「學習好就好,學不好我們也沒有時間問,主要就是催促寫作業」。

孟凡森的父母不是個例。就職於北京工友之家的學者呂途發現,打工父母普遍在對孩子的教育上,更多隻重視子女的學習成績,而且,缺少時間和方法去關注子女的綜合發展和心理健康。這個結論被她寫進名為《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的書里。

也有人對蘇州流動兒童的主要性格和心理做過調查。一個數據是,小學生輕度或重度孤獨者占調查總數的85.6%。

在孟凡森家,兩個男孩睡一間,4個女孩睡一間,一家八口人擠在水產店50平米的店鋪里。沒有一張可以用來寫作業的桌子,只有幾把凳子。一張茶几上放着成堆的饅頭和喝了一半的優酸乳。客廳里有一台電視,一架風扇,門口有一大盆已經泡得發黑了的臟衣服。

孟凡森的屋子上着鎖,家裡其他可見的場景:脫落的牆壁,昏暗的光線,胡亂塞在整理箱里的衣服,堆成一床的被子,散落在地上各處的玩具,發黑的香蕉,纏在一起的充電線,

女孩們的卧室貼着3張獎狀,一張是數學比賽的名次表彰,其餘兩張則來自運動會的跳遠項目。

孟凡森家客廳一角 圖 / 荊欣雨

站在孟凡森曾生活的環境中,我想起研究過自殺問題的北大副教授吳飛寫下的那句話,「家庭中的自殺問題關係到的是個人的幸福和尊嚴」。

向窗外望去,掛在門上的水煮魚調料遮蓋住了大部分視線,6個裝水產的缸子已停用多時。整個市場的門面幾乎都由外來打工者經營,他們的顧客也大都是附近城鄉結合部的居民。他們的子女只有兩種選擇,成為留守兒童,或留在蘇州,艱難求學。

王凡告訴我,他們對於蘇州的城市本身一無所知,剛來時由於語言不通,做生意舉步維艱,現在也只能聽懂部分的蘇州話,也從未去哪兒遊玩過。小女兒在蘇州出生,開學要上小學二年級,也不會說蘇州話。

也許網紅「殺魚弟」的誕生曾是個轉折,但最終也沒有激起什麼水花。孟東對此更多的是抱怨,「總有人來問,怎麼不讓孩子上學?」 那塊紅色的「殺魚弟」店面招牌,他說是菜場給做的。生意沒什麼好轉,每個月賺4000左右,大閘蟹上市的季節能多些,而店面的租金每年還要3萬左右。

孟凡森曾經上過的是附近一所專為打工子女開設的小學,這所小學在幾年前因為違規而停辦了。他曾在接受採訪時提到喜歡上學,但父母顯然認為他沒有辦法在學校里取得令人滿意的成績。

孟凡森在課堂上 圖 / 視覺中國

呂途在書中也談到打工子女的學校經常會出現的問題:教學條件差,教師流動性高,輟學風險很大,課堂紀律很難維持,班級人數眾多。蘇州的外來人口在2015年已超過本地人口,成為深圳之後的第二大移民城市,有半數以上學校內超過50%的學生是打工子女。

一位來自蘇州教育科學研究院的教研員發現,在一所打工子女佔95%以上的學校英語課堂上,只有四五個學生可以回答問題,通常10分鐘完成的教學任務,要用到45分鐘。

早早輟學的孟凡森的生活空間很狹窄。他沒什麼朋友,不上網,沒有QQ,只用父母的手機玩玩吃雞。傳聞他購買農藥的店鋪就在不遠處,但店主對此表示否認。

他的弟弟妹妹們還在上學,學習成績都不突出。孟東解釋因為他們沒有房子,只有補交夫妻倆的社保費,才能達到當地流動人口隨遷子女積分入學的要求。用他的話說,這麼算下來,每學期在每個孩子身上還要多花1000元到2000元不等的費用。

我問王凡,老二和老三上初中了,以後高中怎麼辦呢?回老家高考嗎?

在孟凡森的病床前,她像是被這個問題擊倒了一樣,雙手捂着自己泛紅的雙頰,她說她還沒想過,她只希望她的孩子,以後可以過得比她現在要好。

在一個炎熱的午後,我到達孟凡森的家裡。他的外婆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客廳。已是午飯時分,她不知道幾個小孩兒去了哪裡,不知道如何能聯繫到她們,不知道外孫子因何喝農藥,也不知道女兒女婿是否經常吵架,她只是向我講述生活的貧窮,「日子實在太難過了」。

700公里外,孟凡森的觀察期還剩下5天,如果能平安出院,他的人生還很長很長。

來源: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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